第三十三回
粉面郎缠足受困 长须女玩股垂情
话说林之洋来到国舅府,把货单求管门的呈进。里面传出话道:“连年国主采选嫔妃,正须此货。今将货单替你转呈,即随来差同去,以便听候批货。”不多时,走出一个内使,拿了货单,一同穿过几层金门,走了许多玉路;处处有人把守,好不威严,来到内殿门首,内使立住道:“大嫂在此等候。我把货单呈进,看是如何,再来回你。”走了进去,不多时出来道:“大嫂单内货物并未开价,这却怎好?”林之洋道:“各物价钱,俺都记得,如要那几样,等候批完,俺再一总开价。”内使听了进去,又走出道:“请问大嫂:胭脂每担若干银?香粉每担若干银?头油每担若干银?头绳每担若干银?”林之洋把价说了。内使走去,又出来道:“请问大嫂:翠花每盒若干银?绒花每盒若干银?香珠每盒若干银?梳篦每盒若干银?”林之洋又把价说了。
内使入去,又走出道:“大嫂单内各物,我们国主大约多寡不等,都要买些。就只价钱问来问去,恐有讹错,必须面讲,才好交易。国主因大嫂是天朝妇人,天朝是我们上邦,所以命你进内。大嫂须要小心!”林之洋道:“这个不消吩咐。”跟着内使走进内殿。见了国王,深深打了一躬,站在一旁。看那国王,虽有三旬以外,生的面白唇红,极其美貌。旁边围着许多宫娥。国王十指尖尖,拿着货单,又把各样价钱,轻启朱唇问了一遍。一面问话,一面只管细细上下打量;林之洋忖道:“这个国王为甚只管将俺细看,莫非不曾见过天朝人么?”不多时,宫娥来请用膳。国王吩咐内使将货单存下,先去回复国舅;又命宫娥款待天朝妇人酒饭。转身回宫。
迟了片时,有几个宫娥把林之洋带至一座楼上,摆了许多肴馔。刚把酒饭吃完,只听下面闹闹吵吵,有许多宫娥跑上楼来,都口呼“娘娘”,嗑头叩喜。随后又有许多宫娥捧着凤冠霞帔,玉带蟒衫并裙裤簪环首饰之类,不由分说,七手八脚,把林之洋内外衣服脱的干干净净。这些宫娥都是力大无穷,就如鹰拿燕雀一般,那里由他作主。刚把衣履脱净,早有宫娥预备香汤,替他洗浴。换了袄裤,穿了衫裙;把那一双“大金莲”暂且穿了绫袜;头上梳了鬏儿,搽了许多头油,戴上凤钗;搽了一脸香粉,又把嘴唇染的通红;手上戴了戒指,腕上戴了金镯。把牀帐安了,请林之洋上坐。此时林之洋倒像做梦一般,又像酒醉光景,只是发愣。细问宫娥,才知国王将他封为王妃,等选了吉日,就要进宫。
正在着慌,又有几个中年宫娥走来,都是身高体壮,满嘴胡须。内中一个白须宫娥,手拿针线,走到牀前跑下道:“禀娘娘:奉命穿耳。”早有四个宫娥上来,紧紧扶住。那白须宫娥上前,先把右耳用指将那穿针之处碾了几碾,登时一针穿过。林之洋大叫一声:“疼杀俺了!”往后一仰,幸亏宫娥扶住。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几碾,也是一针直过。林之洋只疼的喊叫连声。两耳穿过,用些铅粉涂上,揉了几揉,戴了一副八宝金环。白须宫娥把事办毕退去。接着有个黑须宫人,手拿一匹白绫,也向牀前跑下道:“禀娘娘:奉命缠足。”又上来两个宫娥,都跪在地下,扶住“金莲”,把绫袜脱去。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,坐在下面,将白绫从中撕开,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,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,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,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,即用白绫缠裹;才缠了两层,就有宫娥拏着针在线来密密缝口,一面狠缠,一面密缝。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,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,丝毫不能转动。及至缠完,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,阵阵疼痛。不觉一阵心酸,放声大哭道:“坑死俺了!”两足缠过,众宫娥草草做了一双软底大红鞋替他穿上。
林之洋哭了多时,左思右想,无计可施,只得央及众人道:“奉求诸位老兄替俺在国王面前方便一声:俺本有妇之夫,怎作王妃?俺的两只大脚,就如游学秀才,多年未曾岁考,业已放荡惯了,何能把他拘束?只求早早放俺出去,就是俺的妻子也要感激的。”众宫娥道:“刚才国主业已吩咐,将足缠好,就请娘娘进宫。此时谁敢乱言!”不多时,宫娥掌灯送上晚餐,真是肉山酒海,足足摆了一桌。林之洋那里吃得下,都给众人吃了。
一时忽要小解,因向宫娥道:“此时俺要撒尿,烦老兄领俺下楼走走。”宫娥答应,早把净桶掇来。林之洋看了,无可奈何。意欲扎挣起来,无如两足缠的紧紧,那里走得动。只得扶着宫娥下牀,坐上净桶;小解后,把手净了。宫娥掇了一盆热水道:“请娘娘用水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才洗手,为甚又要用水?”宫娥道:“不是净手,是下面用水。”林之洋道:“怎叫下面用水?俺倒不知。”宫娥道:“娘娘才从何处小解,此时就从何处用水。既怕动手,待奴婢替洗罢。”登时上来两个胖大宫娥,一个替他解褪里衣,一个用大红绫帕蘸水,在他下身揩磨。林之洋喊道:“这个玩的不好!诸位莫乱动手!俺是男人,弄的俺下面发痒。不好,不好!越揩越痒!”那个宫娥听了,自言自语道:“你说越揩越痒,俺还越痒越揩哩!”把水用过,坐在牀上,只觉两足痛不可当,支撑不住,只得倒在牀上和衣而卧。
那中年宫娥上前禀道:“娘娘既觉身倦,就请盥漱安寝罢。”众宫娥也有执着烛台的,也有执着漱盂的,也有捧着面盆的,也有捧着梳妆的,也有托着油盒的,也有托着粉盒的,也有提着手巾的,也有提着绫帕的:乱乱纷纷,围在牀前。只得依着众人略略应酬。净面后,有个宫娥又来搽粉,林之洋执意不肯。白须宫娥道:“这临睡搽粉规矩最有好处,因粉能白润皮肤,内多冰麝,王妃面上虽白,还欠香气,所以这粉也是不可少的。久久搽上,不但面加白玉,还从白色中透出一般肉香,真是越白越香,越香越白;令人越闻越爱,越爱越闻:最是讨人欢喜的。久后才知其中好处哩。”宫娥说之至再,那里肯听。众人道:“娘娘如此任性,我们明日只好据实启奏,请保母过来,再作道理。”登时四面安歇。
到了夜间,林之洋被两足不时疼醒,即将白绫左撕右解,费尽无穷之力,才扯了下来,把十个脚指个个舒开。这一畅快,非同小可,就如秀才免了岁考一般,好不松动。心中一爽,竟自沉沉睡去。次日起来,盥漱已罢。那黑须宫娥正要上前缠足,只见两足已脱精光,连忙启奏。国王教保母过来重责二十,并命在彼严行约束。保母领命,带了四个手下,捧着竹板,来到楼上,跪下道:“王妃不遵约束,奉令打肉。”林之洋看了,原来是个长须妇人,手捧一块竹板,约有三寸宽、八尺长。不觉吃了一吓道:“怎么叫作‘打肉’?”只见保母手下四个微须妇人,一个个膀阔腰粗,走上前来,不由分说,轻轻拖翻,褪下里衣。保母手举竹板,一起一落,竟向屁股、大腿,一路打去。林之洋喊叫连声,痛不可忍。刚打五板,业已肉绽皮开,血溅茵褥。保母将手停住,向缠足宫娥道:“王妃下体甚嫩,才打五板,已是血流漂杵;若打到二十,恐他贵体受伤,一时难愈,有误吉期。拜烦姊姊先去替我转奏,看国主钧谕如何,再作道理。”缠足宫人答应去了。
保母手执竹板,自言自语道:“同是一样皮肤,他这下体为何生的这样又白又嫩?好不令人可爱!据我看来,这副尊臀,真可算得貌比潘安,颜如宋玉了!”因又说道:“貌比潘安,颜如宋玉,是说人的容貌之美,怎么我将下身比他?未免不伦。”只见缠足宫人走来道:“奉国主钧谕,问王妃此后可遵约束?如痛改前非,即免责放起。”林之洋怕打,只得说道:“都改过了。”众人于是歇手。宫娥拿了绫帕,把下体血迹擦了。国王命人赐了一包棒疮药,又送了一盏定痛人参汤。随即敷药,吃了人参汤,倒在牀上歇息片时,果然立时止痛。缠足宫娥把足从新缠好,教他下牀来往走动。宫娥搀着走了几步。棒疮虽好,两足甚痛,只想坐下歇息,无奈缠足宫娥惟恐误了限期,毫不放松,刚要坐下,就要启奏;只得勉强支持,走来走去,真如挣命一般。到了夜间,不时疼醒,每每整夜不能合眼。无论日夜,俱有宫娥轮流坐守,从无片刻离人,竟是丝毫不能放松。林之洋到了这个地位,只觉得湖海豪情,变作柔肠寸断了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四回
观丽人女主定吉期 访良友老翁得凶信
话说林之洋两只“金莲”,被众宫人今日也缠,明日也缠,并用药水熏洗,未及半月,已将脚面弯曲折作两段,十指俱已腐烂,日日鲜血淋漓。一日,正在疼痛,那些宫娥又搀他行走。不觉气恼夹攻,暗暗忖道:“俺林之洋捺了火气,百般忍耐,原想妹夫、九公,前来救俺;今他二人音信不通,俺与其零碎受苦,不如一死,倒也干净!”手扶宫人,又走了几步,只觉疼的寸步难移。奔到牀前,坐在上面,任凭众人解劝,口口声声只教保母去奏国王,情愿立刻处死,若要缠足,至死不能。一面说着,摔脱花鞋,将白绫用手乱扯。众宫娥齐来阻挡,乱乱纷纷,搅成一团。
保母见光景不好,即去启奏。登时奉命来至楼上道:“国主有令:王妃不遵约束,不肯缠足,即将其足倒挂梁上,不可违误!”林之洋此时已将生死付之度外,即向众宫娥道:“你们快些动手!越教俺早死,俺越感激!只求越快越好!”于是随着众人摆布。谁知刚把两足用绳缠紧,已是痛上加痛,及至将足吊起,身子悬空,只觉眼中金星乱冒,满头昏晕,登时疼的冷汗直流,两腿酸麻。只得咬牙忍痛,闭口合眼,只等早早气断身亡,就可免了零碎吃苦。挨了片时,不但不死,并且越吊越觉明白。两足就如刀割针刺一般,十分痛苦。咬定牙关,左忍右忍,那里忍得住!不因不由,杀猪一般喊叫起来,只求国王饶命。保母随即启奏,放了下来。从此只得耐心忍痛,随着众人,不敢违拗。众宫娥知他畏惧,到了缠足时,只图早见功效,好讨国王欢喜,更是不顾死活,用力狠缠。屡次要寻自尽,无奈众人日夜提防,真是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。
不知不觉,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,业已流尽,只剩几根枯骨,两足甚觉瘦小;头上乌云,用各种头油,业已搽的光鉴;身上每日用香汤熏洗,也都打磨干净;那两道浓眉,也修的弯弯如新月一般;再加朱唇点上血脂,映着一张粉面,满头朱翠,却也窈窕。国王不时命人来看。这日保母启奏:“足已缠好。”国王亲自上楼看了一遍,见他面似桃花,腰如弱柳,眼含秋水,眉似远山。越看越喜,不觉忖道:“如此佳人,当日把他误作男装,若非孤家看出,岂非埋没人才。”因从身边取出一挂真珠手串,替他亲自戴上,众宫人搀着万福叩谢。国王拉起,携手并肩坐下,又将金莲细细观玩;头上身上,各处闻了一遍,抚摸半晌,不知怎样才好。
林之洋见国王过来看他,已是满面羞惭,后来同国王并肩坐下,只见国王刚把两足细细观玩,又将两手细细赏鉴;闻了头上,又闻身上;闻了身上,又闻脸上:弄的满面通红,坐立不安,羞愧要死。
国王回宫,越想越喜。当时选定吉期,明日进宫。并命理刑衙门释放罪囚。林之洋一心只想唐、多二人前来相救,那知盼来盼去,眼看着明日就要进宫,仍是毫无影响。一时想起妻子,心如刀割,那眼泪也不知流过多少。并且两只“金莲”,已被缠的骨软筋酥,倒像酒醉一般,毫无气力,每逢行动,总要宫娥搀扶。想起当年光景,再看看目前形状,真似两世人。万种凄凉,肝肠寸断。这日晚上,足足哭了一夜。到了次日吉期,众宫娥都绝早起来替他开脸;梳裹、搽胭抹粉,更比往日加倍殷懃。那双“金莲”虽觉微长,但缠的弯弯,下面衬了高底,穿着一双大红凤头鞋,却也不大不小;身上穿了蟒衫,头上戴了凤冠,浑身玉佩叮珰,满面香气扑人,虽非国色天香,却是袅袅婷婷。用过早膳,各王妃俱来贺喜,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,到了下午,众宫娥忙忙乱乱,替他穿戴齐整,伺侯进宫。不多时,有几个宫人手执珠灯,走来跪下道:“吉时已到。请娘娘先升正殿,伺候国主散朝,以便行礼进宫。就请升舆。”林之洋听了,倒像头顶上打了一个霹雳,只觉耳中嘤的一声,早把魂灵吓的飞出去了。众宫娥不由分说,一齐搀扶下楼,上了凤舆,无数宫人簇拥,来到正殿,国王业已散朝,里面灯烛辉煌。众宫人搀扶林之洋,颤颤巍巍,如鲜花一枝,走到国王面前,只得弯着腰儿,拉着袖儿,深深万福叩拜。各王妃也上前叩贺。正要进宫,忽听外面闹闹吵吵,喊声不绝,国王吓的惊疑不止。原来这个喊声却是唐敖用的机关。
唐敖自从那日同多九公寻访林之洋下落,访来访去,绝无消息。这日两人分头去访。唐敖寻了半日,回船用饭,因吕氏母女啼哭,正在解劝。只见多九公满头是汗,跑进船上道:“今日费尽气力,才把林兄下落打听出来。”吕氏慌忙问道:“俺丈夫现在何处?究竟存亡若何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问来问去,恰好遇见国舅府中内使,才知林兄因国王看货欢喜,留在宫内,封为贵妃。因他脚大,奉命把足缠好,方择吉日成亲。今脚已裹好,国王择定明日进宫。”话未说完,吕氏早已哭的晕倒。
婉如一面哭着,把吕氏唤醒,吕氏向唐、多二人叩头,哭哭啼啼,只求“姑爷、九公,救俺丈夫之命”。唐敖命兰音、婉如把吕氏搀起。多九公道:“老夫刚才恳那内使求国舅替我们转奏,情愿将船上货物尽数孝敬,赎林兄出来,虽承内使转求,无奈国舅因吉期已定,万难挽回,不肯转奏。老夫无计可施,只得回来。唐兄可有甚么妙计?”唐敖吓的思忖多时道:“此时吉期已到,恐难挽回。为今之计,惟有且写几张哀怜呈词,到各衙门递去,设遇忠正大臣,敢向国王直言谏诤,救得舅兄出来,也未可知。除此实无别法。”吕氏道:“姑爷这个主意想的不差!他们偌大之国,官儿无数,岂无忠臣?这个呈词递去,必能救得丈夫出来。就请姑爷多写几张,早早递去!”唐敖当时作了哀怜稿儿,托多九公酌定。二人分着写了几张,惟恐耽搁,连饭也不敢吃,随即进城,但遇衙门,就把呈词递进。谁知里面看过,仍旧发出道:“这不干我们衙门之事,你到别处递去。”一连几十处,总是如此。二人饿着跑到日暮,只得回船。吕氏问知详细,只哭的死去活来。娘儿两个,足足哭了一夜。唐敖听着,心如剑刺,东方渐亮,急的瞪目痴坐,无计可施。
多九公走来道:“我们与其在船闷坐,何不上去探听?设或改了吉期,就好另想别法了。”唐敖道:“吉期就在今日,何能更改。即使改了,又有何法?”多九公道:“倘能另改吉期,我们船上货物银钱,也还不少,即到邻邦,船上尽其所有都馈送那国王,恳其代为转求;设或他看邻邦分上,情不可却,放林兄出来,也未可知。”吕氏在内听了,早又带泪出来道:“此计甚好,就求速速上去打听!”唐敖只得答应,同多九公进城。只听四处纷纷传说:今日国主收王妃进宫,释放罪囚,各官都叩贺去了。二人听了,更觉心冷如冰。多九公叹道:“你听这话,还探听甚么!只好回去劝劝他们。如今木已成舟,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。”唐敖道:“这两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,至亲相关,心中已如针刺;此刻回去,他们听见一无指望,更要恸上加恸,教人听着,何能安身。我们只好在此走走,暂且躲避躲避。”多九公只得点头,又向前行。不知不觉,天已正午。多九公道:“此时腹中甚饿,路旁有个茶坊,我们何不进去吃些点心,充充饥也好。”说罢,进去拣副座儿坐了,倒了两碗茶,要了两样点心。只见有个起课的走来。唐敖一时无聊,因在课桶内抽了一签,递了过去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五回
现红鸾林贵妃应课 揭黄榜唐义士治河
话说唐敖把签递给起课的看了,随即起了一课道:“此课‘红鸾’发现,该有婚姻之喜。可惜遇了‘空亡’,未免虚而不实,将来仍是各栖一枝,不能鸾凤和鸣。不知尊嫂所问何事?”唐敖道:“我问这段婚姻,可能不成?此人现在难中,可逃得出么?”起课的道:“刚才我已说过:婚姻虚而不实,断难成就。此人灾难已满,指日即有救星;就只要脱火坑,还须耽搁十日。”唐敖付了课资,起课的去了。多九公道:“林兄灾难既满,为何还须十日方离火坑?”唐敖道:“此话离离奇奇,令人不解。”吃过点心,付了茶资,信步走出。
远远有许多人簇拥着走来,二人迎上观看,原来是些人夫担着几十担礼物过去。多九公道:“后面那个押礼的,就是国舅内使,不知到何处送礼去?”唐敖道:“上面俱用锦袱盖着,自然是送国王的了。”多九公忙去打听,回来满面愁容道:“唐兄:你道国舅这礼送给那个的?原来却是送给林兄的。”唐敖道:“此话怎讲?”多九公道:“那送礼人说:国舅因今日王妃进宫,送这礼物,预备王妃赏赐宫人。岂非送给林兄么?”唐敖听了,只急的抓耳搔腮。再望望,太阳业已西坠,各处官员,都乘轿马叩贺回来;那些罪囚,一个个也都喜笑而归。不多时,国舅送礼人夫,也都挑着空担回去。
二人见天色己晚,无可奈何,只得垂头丧气,回归旧路。唐敖道:“刚才那起课的说:指日就有救星。若过了今日他还救得出么?”多九公摇头道:“今日如果进宫,生米做成熟饭,岂有挽回之理。”唐敖道:“我刚才也是这样想。若据起课所言,似乎今日又有救星,究竟不知怎样挽回?再四思想,测度不出。大约那起课的不过信口胡谈,偏遇我们只想挽回,也不管事已八九,还要胡思乱想,可谓‘痴人说梦’了。但舅兄如此好人,将来竟作异乡之鬼,这样结局,能不令人伤感!”多九公听了,也是叹息不止。
信步行来,又到张挂榜文处。唐敖道:“我们初到此地,舅兄上去卖货,小弟同九公上来,曾见此榜。那知在此耽搁多日,遭此飞灾。这些时,不知舅兄怎样受罪,如何盼望!”一面说着,不觉滴下泪来。猛然心内一急,低头想了一想,走上前去,把榜揭了下来,多九公摸不着唐敖是何主见,当着众人,拦又拦不得,问又问不得,惟有望着发愣。那些看守人役,上前问道:“你是何处妇人,擅揭此榜?那榜上的话,你可看明?”此时众百姓闻得有人揭榜,登时四方轰动,老老少少,无数百姓,都围着观看。唐敖看见人众,因朗声发话道:“我姓唐,乃天朝人氏,从外洋至此。治河一道。我们天朝无人不晓。今路过贵邦,因见国王这榜,备言连年水患,人民被害,如邻邦君王治得河道,小民得免水患,情愿纳贡臣服;若邻邦臣民有能治得河道,财宝禄位,悉听择取:说的甚觉诚恳。因此不辞劳瘁,特来治河,与你们除患,……”话未说完,早有许多百姓,挨挨挤挤,都跪在地下,口口声声,只求天朝贵人大发慈心,早赐救拔。唐敖道:“你们诸位请起。我虽能治河,但财宝禄位,我们天朝那样不有?这些我都不要。只要你们依我一事,我就即日兴工。”众百姓都起来道:“不知贵人所说何事?”唐敖道:“小可有个妻舅,前因卖货进宫,现被国王立为王妃。闻得吉期定于今日。你们如要治河,大家即到朝前哭诉,放了此人,我即兴工。如国王不以民命为重,不肯放他,纵让财宝如山,我亦不愿,只好回乡去了。”说话间,那围着看的人,密密层层,就如人山人海一般。一闻此言,只听得发了一声喊,不约而同,齐向朝门而去。那些人役,也都去回本官。
多九公得空到唐敖耳边问道:“唐兄果然晓得治河么?”唐敖道:“小弟并未做过外工朋友,那知治河!”多九公道:“你既不谙,为何把榜揭了?设或修治不妥,虚费他的帑项,岂不连我们也弄出未完么?”唐敖道:“小弟此番揭榜虽觉孟浪,但因要救舅兄,不得已做了一个‘火烧眉毛,且顾眼前’之计,实是无可奈何。此时众百姓前去,大约国王难违众情,必是暂缓吉期。明日小弟看过河道,只好设法酌量。倘舅兄五行有救,自然机缘凑巧,河道成功;如光景不佳,不能结局,即烦九公将船上货物馈送邻邦,求其拯救:只此便是良策。”多九公听着,只是皱眉摇头。登时有看榜人役,备了轿马,把唐敖送到迎宾馆。多九公只得充作仆人,跟在后面。早有管事人预备酒饭,多九公另有下席一桌。二人正在饥饿,且饱餐一顿。饭后,多九公上船送信,暂安吕氏之心。回到宾馆,仍同唐敖静候佳音。那些百姓听了唐敖之言,一时聚了数万人,齐至朝门,七言八嘴,喊声震耳。
国王正受嫔妃朝贺,忽闻此声,惊疑不止,只见宫人进来奏道:“国舅有要事面奏。”国王即命众人暂避,把国舅传进。国舅行礼毕,就把“天朝妇人揭榜,能修河道,因主上把他亲戚立为王妃,意欲恳求释放,才能兴工。众百姓现在聚了数万人,齐集朝门,吁求主上俯念数十万生灵为重,释放此人,以便即日兴工,救拔生民,以免涂炭”等话,奏了一遍。国王道:“我国向例:凡庶民人家,从无再醮之妇,何以孤家身为人君,反令王妃违此定例呢?”国舅道:“刚才臣已剀切晓谕:‘向来国中庶民,既婚后尚且不准改节,何况君上乃一国之主,岂有放回王妃之理?’说之至再。奈众百姓因吉期虽是今日,但王妃尚未进宫,与业已进宫不同,所以才敢吁恳施恩。”国王听了,无言可答。忖了多时道:“既如此,卿就出去回复众民,说寡人业已进宫,今日不能启奏,到了明日,木已成舟,众百姓也不能求我释放,我也有词可托了。”国舅再三恳求,无奈国王执意不肯,只得退出,回复众人。众百姓听了,惟恐到了明日,就难挽回,登时鼓噪,乱乱轰轰,喊成一片。国王听见外面如此,心中着实害怕,明知自己理亏,意欲释放,又难割舍。想了多时,忽听外面人声渐渐闹进宫来,不觉发恨道:“索性给他‘一不做二不休’罢!”因命值殿尉官,率领军兵十万,立时征剿。尉官奉命,立刻点兵,只听四面枪炮声震的山摇地动。众百姓那里肯退,都说:与其日后丧在鱼鳖之口,不如今日被国主杀了,倒也干净。哭哭啼啼,更觉喊声震天。国舅见百姓势头已急,惟恐人多激变,吩咐众兵无许动手伤人,随又再三劝众百姓道:“尔等只管散去。老夫自然替你们转奏,务将揭榜人留下修治河道。明日府中候信,老夫自有道理。”百姓听了,这才慢慢散去。尉官把兵收了。
国王见众百姓已散,随即进宫,命林之洋并肩坐了。映着灯光,复又慢闪俊目,细细观看,只见林之洋体态轻盈,娇羞满面,愁锁蛾眉,十分美貌。看罢,心中大喜。忙把自鸣钟望了一望,因娇声说道:“你同我已订‘百年之好’,你如此喜事,你为何面带愁容?你今得了如此遭际,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场。你今做了我国第一等妇人,你心中还有甚么不足处?你日后倘能生得儿女,你享福日子正长。你与其矫揉造作,装作男人;你倒不如还了女装,同我享受荣华。我们且饮两杯。”吩咐摆宴。又向宫人赐了许多珠宝金银之类。不多时,酒席齐备。
众宫娥斟了一杯喜酒,教他奉敬国王。林之洋此时心如死灰,一时想起妻女,就如万箭攒心;兼之一连数日,茶饭不吃,精神恍惚,四肢无力,把杯接在手中,只觉战战兢兢,浑身发抖,那个酒杯倒像千斤之重,那里递得过去。正在勉强,只觉四肢发酸,把手一松,当郎郎酒杯落在桌上。宫娥拾过,又斟一杯,林之洋接着,心中更觉发慌,登时又把酒洒了。众宫娥只得替他代敬国王。国王命人也与林之洋斟了一杯,放在唇边,只得勉强饮了,随后又是一杯,以为成双之意。
林之洋素日酒量虽大,无如近来腹中空虚,把酒饮过,只觉天旋地转,幸而还未醉倒。国王又饮数杯,命人把表取过看了一看,吩咐撤去筵席。霎时桃腮带笑,醉眼朦胧,嘻嘻笑道:“天不早了,我同你睡罢。”众宫人上前把林之洋外面衣裙宽了,又把首饰除去。国王也宽了外面衣服,伸出一双玉手,十指尖尖,把林之洋手腕携住,上了牙牀,放下鲛绡帐,竟自睡了。
这里国王业已成亲。唐敖还在迎宾馆,痴心妄想,另改吉期。等来等去,吃了晚饭,还无信息。正在盼望,恰好有几个年老百姓从朝中回来,把尉官点兵征剿各话说了。唐敖这才知其详细,只吓的惊慌失色。多九公道:“刚才唐兄说国王必是暂缓吉期,那知全出意料之外,并且大动干戈,用兵征剿。看这光景,国王只知好色,不以民命为重。过了今日,我们只好且充外工朋友,替他修理河道,弄点修金。若想林兄回来,只怕难了。”唐敖只急的抓耳挠腮。只见国舅那边差了内使,押送铺盖过来;又拨许多人役伺候。内使道:“我家国舅命我多多致意贵人:今日天晚,不能过来;明日上朝见过国主,就来面商修治河道。贵人在此,诸多简慢,只好当面再来请罪。”说罢,同几个庶民都去了。
次日,守候国舅,一直等到夜深,也不见来。多九公又去打听,原来众百姓已将国舅府围的水泄不通,在那里候信。唐敖这一夜更不曾合眼。次日清晨起来,多九公道:“唐兄,你看:不知不觉又是一天了。据老夫看来:若象这样,只怕我们吃了喜蛋才能回去哩。”唐敖道:“此话怎讲?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同国王成亲,今已两日。再过几日,倘恭喜怀了身孕,你是国王的妻妹婿,这样好亲戚,岂不要送喜蛋么?”唐敖急的无计可施,惟有专候国舅之信。
谁知国舅自从那日安顿众百姓,次日上朝,国王只推有病,总不见面。把个国舅急的走出走进,毫无主意。并闻府中已被众百姓团团围住,专等治河回音,更觉着急,又不敢回府。又恐唐敖走脱,因派许多兵役在城门把守。又差人时刻送酒送菜到迎宾馆去,又挑了几担鱼肉鸡鸭之类送到唐敖船上,无非遮人耳目,恐怕冷落之意。当日就在朝堂住了。
第二日,天将发晓,国王起来,大为不乐,将国舅宣来问道:“那揭榜妇人可在么?”国舅奏道:“此人现在宾馆,因国主没有示下,大约今日就要回去。”
国王道:“他果能治河。我念生灵为重,原可施恩把王妃释放。不知他治的究竟如何。莫若着他河路治好,再放王妃回去。倘修治不善,不能完功,虚费银两,即将王妃留在此处,日后照数拿银来赎。国舅以为何如?”国舅听了,满心欢喜道:“主上如此办理,既不虚糜帑项,又安众民之心;倘河道成功,也除通国大患:真是一举两便。”国王道:“你就照此办去。”
国舅来至迎宾馆,见了唐敖,彼此叙了寒温。原来这位国舅姓坤,年纪不满五旬,声音面貌,宛如太监。二人茶罢。国舅道:“昨日众百姓齐集朝门,备言贵人因念敝邦水患,特来救援。老夫适值朝中有事,不能趋陪,多有得罪,尚望海涵!至令亲因在王府卖货,忽染重恙,现在仍未获痊,俟略将养,自然即送归舟。至立王妃之说,系小民讹传,断断不可轻信。但治河一事,不知贵人有何高见?”唐敖道:“贵邦河道受病之由,小子尚未目睹,不敢谬执臆见。若论大概情形,当年治河的,莫善于禹。吾闻禹疏九河,这个‘疏’字,却是治河主脑:疏通众水,使之各有所归,所谓‘来有来源,去有去路’。根源既清,中无壅滞,自然不至为患了。此小子愚昧之见,将来看过河道,尚望国舅大人指教。”国舅听了,连连点头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六回
佳人喜做东床婿 壮士愁为学桉妻
话说国舅闻唐敖之言,不觉点头道:“贵人所言这个‘疏’字,顿开茅塞,足见高明。想来敝邦水患,从此可以永绝了。老夫还要回去复命,暂且失陪,明日再来奉陪去看河道。”吩咐人役预备酒宴,小心伺候。乘舆呵殿而去。多九公道:“林兄之事,若据前日用兵征剿光景,竟是毫无挽回;今日据国舅之言,又象林兄不久就要回来。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亲?令人不解。”唐敖道:“大约此事全亏众百姓之力。国王恐人众作乱,所以暂缓吉期,也未可知。”
多九公道:“这且慢慢再去打听。第治河一事,关系非轻,倘有疏虞,不但林兄不能还乡,就是我们也不知如何结局。老夫颇不放心。明日看过河道,唐兄究竟是何主见?”唐敖道:“这个河道,其实看也罢,不看也罢。小弟久已立定一个主意。我想:河水泛滥为害,大约总是河路壅塞,未有去路,未清其源,所以如此。明日看过,我先给他处处挑挖极深,再把口面开宽,来源去路,也都替他各处疏通。大约河身挑挖深宽,自然受水就多,受水既多,再有去路,似可不致泛滥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治河既如此之易,难道他们国中就未想到么?”唐敖道:“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们,我唤了两个人役,细细访问。此地向来铜钱甚少,兼且禁用利器,以杜谋为不轨;国中所用,大约竹刀居多,惟富家间用银刀,亦甚希罕。所有挑河器具,一概不知。好在我们船上带有生铁,明日小弟把器具画出样儿,教他们制造。看来此事尚易成功。”多九公道:“原来此地铜铁甚少,禁用利器。怪不得此处药店所挂招牌,俱写‘咬片、咀片’;我想好好药品,自应切片,怎么倒用牙咬?腌臜姑且不论,岂非舍易求难么?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,今听唐兄之言,无怪要用牙咬了,我们家乡药店虽用刀切,招牌亦写‘咬咀’字样,虽系遵着古人医书,谁知这故典却出在女儿国的。”
次日,国舅陪唐敖出城看河。一连两日。看毕回来,唐敖道:“连日细看此河受病处,就是前日所说那个‘疏’字缺了。以彼处形势而论:两边堤岸,高如山陵,而河身既高且浅,形像如盘,受水无多,以至为患。这总是水大之时,惟恐冲决漫溢,且顾目前之急,不是筑堤,就是培岸。及至水小,并不预为设法挑挖疏通,到了水势略大,又复培壅。以致年复一年,河身日见其高。若以目前形状而论,就如以浴盆置于屋脊之上,一经漫溢,以高临下,四处皆为受水之区,平地即成泽国。若要安稳,必须将这浴盆埋在地中。盆低地高,既不畏其冲决,再加处处深挑,以盘形变成釜形,受水既多,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。”国舅道:“贵人所论河道受病情形,恰中其弊,足见天朝贵人留心时务,识见高明。至浴盆屋脊之说,尤其对症,真是指破迷团。惟求贵人大发恻隐,早赐拯拔,免敝邦‘屋脊’之祸,水由地中行,永庆安澜,得免涂炭,不独苍生感戴,即敝邦国主,亦当铭感不忘,但挑挖深通,不知天朝向来用何器具?尚求指教。”
唐敖道:“敝处所用器具甚多,无如贵邦铜铁甚少,无从措办。‘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’。今既一无所有,纵使大禹重生,亦当束手。幸而我们船中带有钢铁,制造尚易。第河道一时挑挖深通,使归故道,施工甚难。盖堤岸日积月累,培壅过高,下面虽可深挑,而出土甚觉费事;倘能集得数十万人夫,一面深挑,一面去其堤岸,使两岸之土不致壅积,方能易于藏事。不知人夫一时可能齐集?”国舅道:“若讲人夫,贵人只管放心。此地河道,为患已久,居民被害已深,闻贵人修治河道,虽士商人等,亦必乐于从事;况又发给工钱饭食,那些小民,何乐不为?但还有一事:昨日所看此河东首刷淤之处,贵人曾言彼处当年办理不善,以致淤沙停积,水无去路,因而不时为患。其受病之由,尚求指教。”
唐敖道:“凡河有淤沙,如欲借其水势顺溜刷淤,那个河形必须如矢之直,其淤始能顺溜而下。昨看那边河道到了刷淤之处,河路不直,多有弯曲,其淤遇弯即停,何能顺溜而下?再者:刷淤之处,其河不但要直,并且还要由宽至窄,由高到低,其淤始得走而不滞。假如西边之淤要使之东去,其西这口面如宽二十丈,必须由西至东,渐渐收缩,不过数丈。是宽处之淤,使由窄路而出,再能西高东低,自然势急水溜,到了出口时,就如万马奔腾一般,其淤自能一去无余。今那边刷淤之处,不但处处弯曲,而且由窄至宽,事机先已颠倒,其意以为越宽越畅;那知水由窄处流到宽处,业已散漫无力,何能刷淤?无怪越积越厚,水无去路了。”
国舅连连点头道:“贵人高论,胜如读《河渠书》、《沟洫志》。但开工吉期,定在何时?以便启奏国主,谕令该管各官早为预备。”唐敖道:“此时必须先造器具。明日国舅多派工匠过来。俟器具造齐,再择吉期开工。”国舅点头,即命随从速传工匠,明早伺候;并多派人役,听候差遣。说罢别去。唐敖将器具样儿画了,并托多九公照应把铁发来。次日,许多工人传到,唐敖把样儿取出,一一指点,登时开炉打造。众工人虽系男装,究竟是些妇女,心灵性巧,比不得那些蠢汉,任你说破舌尖,也是茫然;这些工人,只消略为指点,全都会意。不过两三日,都造齐备。择了开工吉期。
是日,国舅同至河边。唐敖命人逐段筑起土坝。先把第一段之水车到第二段坝内,即将第一段挖深通;就把第二段土坝推倒,将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内,再挑第三段;逐段都动起工来,总是尽力深挑。后来所挖之土,一时竟难上岸,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内,用辘轳搅上,每取土一筐,要费许多气力,好在众百姓年年被这水患闹怕,此番动工,举国之人,齐来用力,一面挑河,一面起堤,不上十日,早已完工。又把各处来源去路,也都挑挖疏通。这里唐敖指点监工,那众百姓见他早起晚归,日夜辛勤,人人感仰。早有几个老者出来攒凑银钱,仿照唐敖相貌,立了一个生祠;又竖一块金字匾额,上写“泽共水长”四个大字。
此事传入宫内,早有一位世子把这情节对林之洋说了。原来林之洋那日同国王成亲,上了牙床,忽然想起:“当日在黑齿国,妹夫同俺顽笑,说俺被女儿国留下。今日果然应了。这事竟有预兆。那时九公曾说:‘设或女儿国将你留下,你却怎处?’俺随口答道:‘他如留俺,俺给他一概弗得知。’这话也是无心说出,其中定有机关。今日国王既要同俺成亲,莫若俺就装作木雕泥塑,给他们弗得知,同他且住几时,看他怎样。”因存这个主见,心心念念,只想回家,一时想起妻子,身如针刺,泪似涌泉。又想自从到此,被国王缠足、穿耳、毒打、倒吊,种种辱没,九死一生。这国王恁般狠毒,明是冤家对头,躲还躲不来,怎敢亲近!如此一想,灯光之下,看那国王虽是少年美貌,只觉从那美貌之中,透出一股杀气;虽不见他杀人,那种温柔体态,倒像比刀还觉利害。越看越怕,惟恐日后命丧他手,更是心冷如冰,体软如绵。一连两夜,国王费尽心机,终成画饼。虽觉扫兴气恼,因河道一事,究竟牵挂,不敢把他奈何。后来同国舅议定治河一事,思来想去,留此无用,只得将他送归楼上,索性把缠足、抹粉一切工课也都蠲了,林之洋得了这道恩赦,虽未得归故乡,暂且脚下松动。就只不知将来可能放归,又不知前日众百姓为何喧嚷,细问宫娥,都是支吾。
这日正在思乡垂泪,有个年轻世子走来下拜道:“儿臣闻得天朝有位唐贵人来此治河,俟河道治好,父王即送阿母回去。儿臣特地送信,望阿母放心。”林之洋把世子搀起细问,才知揭榜一事。因垂泪道:“蒙小国王念俺被难,前来送信。俺林之洋倘骨肉团圆,惟有焚香报你大德。俺妹夫河道治完,还求送俺一信。更望在老国王跟前,替俺美言,早放俺回去,便是俺救命恩人了。”世子上前替林之洋揩泪道:“阿母不须悲伤。儿臣再去探听,如有佳音,即来送信。”说罢去了。林之洋自从国主送回楼上,众宫娥知他日后仍回天朝,并非本国王妃,那个肯来照管,往往少饭无茶,十分懈怠。幸亏世子日日前来照应,茶饭始得充足。
林之洋深为感激。不知不觉,将及半月,两足虽已如旧,但穿上男鞋,竟瘦了许多。这日世子匆匆走来道:“告禀阿母:唐贵人已将工程办完。今日父王出去看河,十分欢喜,因唐贵人乃天朝贵客,特命合朝大臣,许多鼓乐,护送归舟,并送谢仪万两。闻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。儿臣探听真实,特来送信。”林之洋欢喜道:“俺自老国王送回楼上,蒙小国王百般照应,明日回去,不知甚时相见,俺林之洋只好将来再报大情。”
世子见左右无人,忽然跪下垂泪道:“儿臣今有大难,要求阿母垂救!如念儿臣素日一点孝心,大发恻隐,儿臣就有命了。”林之洋忙搀起道:“小国王有甚大难?快告俺知。”世子道:“儿臣自从八岁蒙父王立储,至今六载。不幸前岁嫡母去世,西宫阿母专宠,意欲其子继立,屡次陷害儿臣,幸而命不该绝。近日父王听信谗言,痛恨儿臣,亦有要杀儿臣之意。此时若不远走,久后必遭毒手。况父王指日即往轩辕祝寿,内外臣仆,莫非两宫羽翼;儿臣年纪既幼,素日只知闭户读书,又无心腹,安能处处防备?一经疏虞,性命难保。阿母如肯垂怜,明日回船,将儿臣携带同去。倘脱虎穴,自当衔环结草以报大恩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们家乡风俗与女儿国不同,若到天朝,须换女装。小国王作男子惯了,怎能改得?就是梳头、裹脚,也不容易。”世子道:“儿臣情愿更改。只要逃得性命,就是跟着阿母,粗衣淡饭,我也情愿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带小国王同去,宫娥看见,这便怎处?莫若等俺回船,小国王暗地逃去,岂不是好?”世子听了,连连摇头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七回
新贵妃反本为男 旧储子还原作女
话说世子摇头道:“儿臣无事不能出宫;即使出去,亦有护卫,何能一人上船。好在近日众宫娥不来伺侯,明日阿母上轿,儿臣暗藏轿内,即可出去。务望阿母携带!”林之洋道:“只要小国王办的严密,俺自遵命。”到了次日,国王命人备轿送林之洋回船,并命众宫娥替林之洋改换男装,伺候上轿。世子在旁看见人众,惟有垂泪,十分着急,忙到轿前附耳道:“此时耳目众多,不能同去。儿臣之命,全仗阿母相救。若出十日之外,恐不能见阿母之面。儿臣住在牡丹楼,切须在意!”送了几步,哽咽而去。
林之洋回到船,原来国王昨日备了鼓乐,已将唐敖、多九公护送回来。此时林之洋见了唐、多二人,惟有再三拜谢;吕氏、婉如、兰音,也都相见,真是悲喜交集。林之洋道:“妹夫到海外原为游玩,那知是俺救命恩人。俺在那里受罪,本要寻死,因得梦兆,必有仙人相救,俺才忍耐。今仙人还不赏光,却亏妹夫救俺出来。”多九公道:“这是林兄吉人天相,所以凑巧得唐兄同来。当日路过黑齿,唐兄曾有‘以德报德’之话,今日果然应了。可见林兄这场灾难,久有预兆,我们何能晓得。”唐敖道:“舅兄为何步履甚慢?难道国王果真要你缠足么?”
林之洋见问,不觉又是好笑,又是愧恨道:“他把俺硬算妇人做他的老婆也罢了,偏偏还要穿耳、缠足。俺这两脚好象才出阁的新妇,又象新进馆的先生,这些时好不拘束。偏那宫人要早见功,又用猴骨熬汤,替俺熏洗。今虽放的照旧,奈被猴骨洗的倒像多吃两杯,只觉害酒软弱,至今还是无力。当日上去卖货,曾有一个喜蛛落在脚上,那知却是这件喜事!”婉如道:“爹爹耳上还有一副金环,俺替你取下来。”林之洋道:“那穿耳宫娥也不顾死活,揪着耳朵就是一针,今日想起,俺还觉痛。这总怪厌火国囚徒把俺胡须烧去,嘴上光光的,国王只当俺年轻,才有这番灾难。闻得国王昨日送妹夫回船,还有谢仪一万两,可送来么?”唐敖道:“久已送来。舅兄何以得知?”林之洋将世子屡次送信、诸事照应,并后来求救各话,备细说了。
唐敖道:“世子既有患难,我们自应设法救他;况待舅兄如此多情,尤当‘以德报德’。且世子若非情急,岂肯把现成国王弃了,反去改换女装,投奔他邦之理?我们必须把他救出,方可起身,九公以为如何?”多九公道:“‘以德报德’,自应如此。但如何设法,必须商酌万全,才好举行。林兄在宫多日,路径最熟,可有妙计?”唐敖道:“这位世子可象歧舌世子?如会骑射,就易设法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世子虽是男装,他是女人,未必晓得骑射。妹夫如真心救他,俺倒有计,除了妹夫,别人都不能。”唐敖道:“此等仗义之事,用着小弟,无不效劳。不知是何妙计?”林之洋道:“据俺主意:到了夜晚,妹夫将俺驮上,一同撺进王宫,将他救出,岂不是好?”唐敖道:“王宫甚大,世子住处,舅兄知道么?”林之洋道:“世子送俺时,他说住在牡丹楼。他们那里牡丹甚高,到了开时,都是登楼看牡丹。俺们到彼,只检牡丹多处找他,自然见面了。”唐敖道:“今晚且同舅兄撺进王宫,看是如何,再作计较。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因感世子之情,唐兄只知惟义是趋,都是忿不顾身,竟将王宫内院视为儿戏。请教二位:彼处既是宫院,外面岂无兵役把守?里面岂无人夫巡逻?二位进去,设被捉获,不知又有什么良策?据老夫愚见,还需慢慢商量。如此大事,岂可造次!”唐敖道:“小弟同舅兄至彼,自然加意小心,相机而行,岂敢造次。九公只管放心。”
到了下午,用过晚饭,唐敖身上换了一件短衣;林之洋也把衣服换了。因向日所穿旧鞋甚觉宽大,即命水手上去另买一双合脚的。结束停当,天已昏黑。吕氏恐丈夫上去又惹是非,再三苦劝,林之洋那里肯听,即同唐敖别了多九公,踱进城来。走了多时,到王宫墙下。四顾无人,唐敖驮了林之洋,将身一纵,撺上墙头,四处眺望。只听里面梆铃之声,络绎不绝。随即越过几层高墙,梆铃之声,渐觉稀少。唐敖轻轻道:“舅兄,你看:此处鸦雀无闻,甚觉清静,大约已到内院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迎面这些树木,想是牡丹楼,俺们下去看看。”唐敖随即撺入院内。林之洋轻轻跳下,方才脚踹实地,不防树林跳出两只大犬,狂吠不止,将二人衣服咬住。那些更夫闻得犬吠,一齐提着灯笼,如飞而至。唐敖措手不及,连忙摔脱恶犬,将身一纵,撺上高墙。
众人赶到林之洋跟前,提灯照道:“原来是为女盗。”内中有个宫人道:“你们不可胡说!这是国王新立王妃,不知为何这样打扮?夤夜至此?必有缘故。国主正在夜宴,且去奏闻,请令定夺。”随即启奏,立刻带到艳阳亭。国王一见,登时把怜香惜玉之心,又从冷处热转过来道:“孤家已命人送你回去,此时你又自来,是何意见?”林之洋见问,无言可答,惟有发愣。国王笑道:“我知你意了:你舍不得此处富贵,又来希冀孤家宠幸。你既有此美意,我又何必固却。只要你从此将足缠小,自然施恩收入宫内。你须自己要好,莫像从前任性,将来自有好处。”吩咐宫人即送楼上,改换女装,仍派从前宫娥,照旧伺侯,俟足缠好,随即奏闻,以便择吉入宫。众宫娥答应,将林之洋搀到楼上,香汤沐浴,换了衣履,仍旧梳头、缠足。
林之洋忖道:“今日虽又被难,喜得妹夫未被捉获。他今撺在墙上,必探俺的住处,前来相救。俺且用话把宫人惊吓惊吓,省得两足又要吃苦。”因说道:“俺今日情愿进宫,恨不能两足缠小,好同国王成亲;不劳诸位混来动手。你们待俺有情义,俺日后进宫也有情义;你们待俺利害,少不得俺有报仇日子!俺要得起时来,莫讲你们几个臭宫娥,就是各宫王妃,俺要他命,他也脱不过的。”众宫娥听了,因想起当日启奏打肉各事,惟恐记恨,一齐叩头,只求王妃高抬贵手,莫记前仇。林之洋道:“俺只论以后,不讲从前。你们莫怕,只管起来。你们教俺莫记前仇,只要依俺三件事。”众宫娥立起道:“任凭多少,奴婢无有不遵。不知那三件?只管吩咐。”林之洋道:“第一件:缠足、搽粉各事,俺自动手,不准你们费心。可依得?”众人道:“依得。”林之洋道:“第二件:世子如来同俺说话,不劳你们立在眼前。可依得?”众人道:“依得。请问第三件呢?”林之洋道:“这里楼房许多,你们另住一间,不要同俺一房。这件可依得?”众人听了,都默默无言。林之洋道:“想是怕俺一人在内,夜间逃走?也罢,俺在里间居住,你们都在外间。里间楼窗,每到夜晚,你们上锁,将钥匙领出。这样严紧,难道还不放心?俺要逃走,今日也不来了。”众宫娥听了,都一齐应道:“这件也依得。”于是忙忙乱乱,各去张罗牀帐。林之洋假意用力把脚裹了,众人这才放心。天有二更,众宫娥把楼窗锁好,领了钥匙,各去睡了,不多时,齁声如雷。
将及三鼓,林之洋睡在牀上,忽听楼窗有人弹指声,忙到窗前,轻轻问道:“外面是妹夫么?”唐敖道:“我自从摔脱恶犬,撺在高墙,后来见众人把你送到楼上,我也就跟来。此时众人已睡,你作速开门,随我回去。”林之洋道:“楼窗上锁,不能开放;若惊醒他们,加意防备,更难脱身。据俺主意:妹夫且去,明日俺同小国王商量计策。你只看楼上挂有红灯,即来相救。速速去罢!”唐敖答应。只听嗖的一声去了。
次日世子闻知,前来探望。林之洋告知详细。世子不觉感激涕零道:“恰好明日乃儿臣诞辰,阿母可吩咐宫娥备宴与儿臣庆寿,将宴送至儿臣那边,自有道理。”林之洋点头,即命宫人预备送去。天将掌灯,世子命宫人邀楼上众宫娥前去吃酒。众人闻世子赏宴,个个欢喜,都要争去;林之洋随命众人去了。世子见宫娥全到,忙到楼上,开了楼窗,挂起红灯。忽从房上撺进一人。世子知是唐敖,连忙倒身下拜。唐敖忙搀起道:“这位莫非就是世子么?”林之洋连连点头。唐敖道:“事不宜迟,我们走罢。”于是把林之洋驮在背上,怀中抱了世子,将身一纵,跳在墙上;一连越过几层高墙,才撺到宫外。放下世子,林之洋也从肩上跳下。幸有微月上升,尚不甚黑,三人一齐趱行,越过城池,来至船上,见了多九公,随即开船。世子换了女装,拜林之洋为父,吕氏为母;见了婉如、兰音,十分相契。多九公问起名姓,才知世子姓阴,名若花。唐敖听见“花”字,猛然想起当日梦中之事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八回
步玉桥茂林观凤舞 穿金户宝殿听鸾歌
话说唐敖闻世子名叫若花,不觉忖道:“梦神所说十二名花,我到海外,处处留神,到今一无所见。惟所遇女子,莫不以花木为名。即如:妩儿又名蕙儿,红红又名红薇,亭亭又名紫萱;其余如廉锦枫、骆红蕖、魏紫樱、尹红萸、枝兰音、徐丽蓉、薛蘅香、姚芷馨之类,并无一人缺了花木。我正忖度莫决。今日忽然现出‘若花’二字,莫非从此渐入佳境?倒要留意了。”
次日林之洋同唐、多二人偶然说起:“那日同国王成亲,亏俺给他一概弗得知,任他花容月貌,俺只认作害命钢刀,若不捺了火性,那得有命回来。”唐敖道:“据这光景,舅兄竟是柳下惠坐怀不乱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本以酒为命。自从在他楼上,恐酒误事,酒到跟前,如见毒药一般,随你甚等美酒,俺也不吃。就只进宫那日,俺要借着装醉,吃了两杯,除此并无一滴入口。若比古人,不知又叫什么?”多九公道:“当日禹疏仪狄,绝旨酒,今林兄把酒视如毒药,如此说来,尊驾又学大禹行为了。”
林之洋道:“他们国中以金钱为贵。俺进宫第二日,国王命宫人赐俺珠宝,并命收掌金钱宫人每月送俺金钱一担,随俺用度。俺看那钱就如粪土一般,并不被他打动。若比古人,不知又叫什么?”唐敖道:“当日王衍一生从不言钱,他的妻子故意将钱放在房中,挡住走路,意欲逼他说出一个钱字。谁知王衍看见,因堵住走路,教他妻子把‘阿堵物’拿开,毕竟总不言钱。无非嫌他铜臭,所以绝口不谈。那知今人一经讲起银钱,心花都开,不但不嫌他臭,莫不以它为命;并且历来以命结交他的,也就不少。你只看那钱字身傍两个‘戈’字,若妄想亲近,自然要动干戈,闹出人命事来。今舅兄把他视如粪土,又是王衍一流人物了。”
林之洋道:“俺在楼上被他穿耳、毒打、倒吊,这些魔难,不过一时,都能耐得。最教俺难熬的,好好两只大脚,缠的骨断筋折,只剩枯骨包着簿皮,日夜行走,十指连心,疼的要死。这般凌辱,俺能忍受逃得回来,只怕古人中要找这样忍耐的也就少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当日苏武出使匈奴,吃尽千辛万苦,数年之久,方能逃回,也算受尽苦楚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讲的并非这个:要请问受人百般凌辱,能够忍耐的,不知古人中可有一个?”唐敖道:“若讲能够忍耐的,莫若本朝去世不久的娄师德了:他告诉兄弟,教他唾面自干。人唾他面,他能听其自干,可见凡事都可忍耐。以此而论:舅兄又是娄师德一流人物了。”
多九公道:“林兄把这些都能看破,只怕还要成仙哩。”唐敖笑道:“九公说的虽是,就只神仙从未见有缠足的,当日有个赤脚大仙,将来只好把舅兄叫作‘缠足大仙’了。”
三人说说笑笑,行了几时。这日,唐敖立在柁楼,远远望去,只见对面霞光万道,从中隐隐现出一座城池。多九公把罗盘看一看道:“唐兄:前面已到轩辕国。此是西海第一大邦,我们要畅游几日了。”当时到了轩辕,将船泊岸。林之洋脚已养好,自去卖货。唐、多二人上岸,远远望那城郭,就如峻岭一般,巍巍荡荡,景象非凡。唐敖道:“城郭离此还有若干路程?”多九公道:“前面有座玉桥,过了玉桥,穿过梧林,不过三四里,就可到了。”不多时,步过玉桥,迎面无数梧桐,一望无际,桐林之内,俱是凤凰来往飞腾。唐敖道:“怪不得古人言:‘轩辕之邱,鸾鸟自歌,凤鸟自舞,’果然不错。”只见那边有对凤凰,来来往往,一上一下,盘旋飞舞,就如锦绣一般。越看越爱,不觉赞好道:“前在麟凤山虽见凤凰,却未看他飞舞;那知此处却有如此大观!”多九公道:“唐兄既要领略此国风景,何不且到城中?此地凤凰如别处鸡鸭一般,到处皆是,若看凤舞,终日还看不完哩。”
唐敖听罢,即出梧林,走了多时,田野中已有人烟,都是人面蛇身,一条蛇尾,盘交头上;衣冠言谈,与天朝无异;举止面貌,亦甚秀雅。走进城来,街市虽有十数丈之宽,那些作买作卖,来来往往,仍是挨挤不动,市中所卖凤卵,如别处鸡蛋一样,摆列无数。忽听吆吆喝喝,街上人都向两旁闪开。只见一人手执一柄黄伞,写“君子国”三个大字,伞下罩着一位国王:生得方面大耳,品貌端严,身穿红袍,头戴金冠,腰中佩剑。许多随从。骑着一匹文虎过去。随后又有一伞,写着“女儿国”,伞下罩着一位国王:生得眉清目秀,面白唇红,头戴雉尾冠,身穿五彩袍,骑着一匹犀牛。也是许多跟随,簇拥过去。
唐敖道:“此时君子、女儿两位国王忽然到此,不知何故?莫非都属轩辕所辖,前来朝贺么?”多九公道:“他们各霸一方,向来并无统属。此番到此,大约素日契好,前来拜望,亦未可知。”唐敖摇头道:“小弟记得:我们自从今正来到海外,所过之国,第一先到君子,其次大人、淑士……以至女儿,共计三十国。走了九月之久,才到此地。若君子国王来此,往返岂不要走年半之久?如此遥远,特来拜望,只怕未必。”多九公道:“我们因要卖货,不问道路遥远,只检商贩通处绕去,所行之地,并非直路,所以耽搁。他们直来直往,何须多日。当日我们在君子国同吴氏弟兄闲谈,他家仆人,曾有‘国王要到轩辕’之说;前在女儿国,若花侄女在宫,亦向林兄言过,国王要来轩辕。可见二位国王俱走在我们之后,却到在我们之先。直来直往,即此可为明证。但这两国毕竟为何到此,待老夫且去打听。”
不多时,回来道:“此番我们来的凑巧。此地国王,乃黄帝之后,向来为人圣德。凡有邻邦,无论远近,莫不和好。而且有求必应,最肯排难解纷,每遇两国争斗,他即代为解和,海外因此省了许多刀兵,活了若干民命。今年恰值一千岁整寿,臣民俱献梨园祝嘏,远近各国齐来庆贺。明日就是寿诞之期。今日各国都在千秋殿预祝,大排筵宴,殿外共有数十处梨园演戏。无论军民,只管进去瞻仰,竟是‘与民同乐,共跻寿域’之意。我们何不同去看看?”唐敖听罢,不胜之喜,随即举步道:“请教九公:此地国王何以竟有千秋之寿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记得古人言:‘轩辕之人,不寿者八百岁。’大约千岁还不算高寿哩。”唐敖道:“以此看来:轩辕之人,虽非大罗神仙,也可算得地仙了。当日轩辕黄帝骑龙上天,小臣不舍,有持龙须而堕的,有抱其弓而号的。那些小臣,既有随去之意,何必这等号呼?若凡心未退,纵能跟去,又有何益?倘主意拿定,心如死灰,何处不可去,又何必持其龙须以为依附?未免可笑!”多九公道:“难道今日唐兄之心已如死灰么?”唐敖道:“岂但今日!”多九公笑道:“唐兄又要发呆了!”
说笑间,迎面有座冲霄牌楼,霞光四射,金碧辉煌,上有四个金字,写的是“礼维义范”。穿过牌楼,又是一座金门。走过金门,才望见千秋殿。那殿约有十余丈高,极其宽大;四面部是亭台楼阁,将千秋殿环抱居中。各处音乐不断,接接连连,都是梨园演戏。唐敖一心要看国王,无心看戏,直向千秋殿走来。殿外立着一对青鸾,身高六尺,尾长一丈,其形如凤,浑身青翠,鸣的悠扬宛转,就如五音齐奏一般。唐敖道:“怪不得古人以鸾鸣叫作‘鸾歌’,真比歌儿唱的还妙。九公!你看那个身形略小的,想是雌鸾了?为何雄鸣他鸣,雄不鸣他也不鸣呢?”多九公道:“那个小的虽是雌鸾,其实名和。《礼》云:‘在舆则闻鸾和之音。’上古之时,鸾舆甫动,此鸟辄集车上,雄鸣于前,雌应于后。所以雄鸣雌也鸣了。”
原来殿上也是演戏。那看的人虽如人山人海,好在国王久已出示,毋许驱逐闲人,悉听庶民瞻仰。二人挤在人丛中,也步入殿内。只见主位坐着轩辕国王,头戴金冠,身穿黄袍,后面一条蛇尾,高高盘在金冠上;殿上许多国王,都是奇形怪状。唐敖略略看了一遍,内中除君子、大人、智佳、女儿各国约略晓得,其余俱是素昧平生。因暗暗问道:“请教九公:小弟闻得轩辕之人有‘尾交首上’之说,想来就是主席国王了。其余这些国王,除了我们到过的,内中许多奇形怪状,小弟看来看去,只觉眼花撩乱,辨不明白。那边有位国王,头上披着长发,两腿伸在殿上约有两丈长,其国何名?”多九公轻轻答道:“这是长股国,又名有乔国。我们天朝以双木续足,叫作‘高跷’,就是仿他作的。长股之旁有位国王,一个大头、三个身驱的,名叫三身国。三身对面有个身有双翼、人面鸟嘴的,名叫驩兜国。驩兜上首有位头大如斗、身长三尺的,名叫周饶国。就是能做飞车的周饶。迎面有位脚胫相交的,名叫交胫国。交胫旁边有位面中三目、一只长臂的,名叫奇肱国。奇肱下首坐着一位三首一身的,名叫三首国。”唐敖道:“那边一位三身一首,这边一位三首一身,两位设或对看,只怕彼此都有羡慕之意哩。”
林之洋听见此处演戏,也来殿上,恰好三人遇在一处。唐敖道:“这些国王,舅兄都熟识么?”林之洋看了,也有认得的,也有认不得的,诸如三苗、丈夫之类,都向多九公暗暗请教一番。唐敖道:“内中有个‘舅夫国’,九公可曾看见?”多九公道:“海外各国,老夫虽未全到,但这国名无有不知,从未见有‘舅夫’之说。唐兄从何见来?”唐敖道:“林兄是小弟妻舅,女儿国王又是小弟妻舅之夫,以此而论,那女儿国王岂非小弟‘舅夫’么?”多九公笑道:“若论亲眷,唐兄还是女儿国王的妻妹婿哩。据老夫愚见,林兄须要躲避躲避;惟恐令夫见你在外丢丑,把脚放大,一时气恼,倘命保母过来,那定痛人参汤,老兄又要吃一杯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你们二位也躲避躲避才好,俺闻黑齿国王背后狠怪你们哩。”唐敖道:“我们同他毫无干涉,为何要怪?”林之洋道:“他说自从你们到他国中谈了一回文,把他国中文风弄坏,至今染了你们习气,还是黑气冲天哩。”唐敖道:“如今淑士国王四处访拿猎户,智佳国王四处访拿和尚,闻得也因谈文弄的祸根。舅兄可晓得?”林之洋道:“俺不晓得。”多九公道:“据老夫看来:只怕‘鸟枪打’同那‘到处化缘’旧案发作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两位国王如把俺捉去,俺在他跟前多称几个‘晚生’,自然把俺放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你看殿上厌火国王那张大嘴忽又冒出火光,林兄小心胡须要紧!此时才留几根儿,莫被烧去,教人看着眼馋,又要生出穿耳、裹脚那些花样了。”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九回
轩辕国诸王祝寿 蓬莱岛二老游山
话说林之洋同唐、多二人嘲笑,招架不住,渐觉词钝。因众国王在殿上闲谈,就势说道:“九公且莫斗趣。你看那边智佳国王同轩辕国王说话,他把轩辕国王称作‘太老太公’,这是甚么称呼?”多九公道:“智佳之人向来寿数最短,大约不过四五十岁就算一世。今轩辕国王业已千岁;若论世谊,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。所以智佳国王无可相称,只好称作‘太老太公’。好在今日众国王所说之话,都学轩辕口音,十分易懂,省得唐兄问来问去,老夫又作通使了。”
只听那边长臂国王向长股国王道:“小弟同王兄凑起来,却是好好一个渔翁。”长股国王道:“王兄此话怎讲?”长臂国王道:“王兄腿长两丈,小弟臂长两丈。若到海中取鱼,王兄将我驮在肩上:你的腿长,可以不怕水漫,我的臂长,可以深处取鱼;岂非绝好渔翁么?”
长股国王道:“把你驮在肩上,虽可取鱼;但你一时撒起尿来,小弟却朝何处躲呢?”翼民国王道:“聂耳王兄耳最长大,王兄尽可躲在其内。”结胸国王道:“聂耳王兄耳虽长大,但他近来耳软,喜听谗言,每每误事。”穿胸国王道:“据小弟愚见:莫若躲在两面王兄浩然巾内,倒还稳妥。”毛民国王道:“浩然巾内久已藏着一张坏脸。他的两面业已难防,岂可再添一面。若果如此,我们只好望影而逃了。”两面国王道:“那边现在有位三首王兄,他就是三面,为何王兄又不望影而逃呢?”大人国王道:“莫讲三首王兄只得三面,就是再添几面,又有何妨。他的喜怒爱恶,全摆脸上,令人一望而知,并且形象总是一样,从无参差;不比两面王兄对着人是一张脸,背着人又是一张脸,变幻无常,捉摸不定,不知藏着是何吉凶,令人不由不怕,只得望影而逃了。”
淑士国王道:“小弟偶然想起天朝有部书,是夏朝人作的,晋朝人注的,可惜把书名忘了。上面注解曾言‘长股人常驮长臂人入海取鱼’,谁知长臂王兄今日巧巧也说此话,倒像故意弄这故典,以致诸位王兄从中生出许多妙论。”元股国王道:“此书小弟从未看过,不知载着甚么?”黑齿国王道:“小弟当日曾见此书,上面奇奇怪怪,无所不有,大约诸位王兄同小弟家谱都在上面。”白民国王道:“若果如此,小弟现在正修家谱,将来倒要购求一部考考宗派。”
歧舌国王道:“若提家谱,小弟每要修理,竟无从下笔,当初不知何人硬将我国派作歧舌,又有人唤作反舌,那‘歧舌’二字,业已可厌,至于‘反舌’,尤其荒唐。况天朝向来有鸟名叫反舌,此人比鸟,岂非不伦么?”无䏿国王道:“小弟闻那反舌一交五月,他即无声;此时已交十月,王兄还照常开谈,其非反舌,可想而知。那是前人把你委屈了。”巫咸国王道:“小弟闻得海外麟凤山有个反舌,他是不按时令只管乱叫,或者王兄是他支派,也未可知。”小人国王道:“王兄日后如修家谱,这条倒可采取的。”歧舌国王道:“小弟因这反舌二字不过说他比得不伦,怎么王兄竟将小弟同禽鸟论起支派?这更胡闹了!”君子国王道:“天朝书上虽有反古鸟,但世间俗称却是百舌。即如当日蜀主望帝名子规,今杜鹃亦名子规。命名相同的甚多,亦有何得。”歧舌国王道:“话虽如此,但这名字究竟不雅。小弟意欲奉求诸位替我改换一字。”长人国王道:“敝处国号向以‘长人’为名。据小弟愚见:王兄国号莫若也以‘长’字为名,就叫‘长舌’。我们联起宗来,岂不是好?”歧舌国王道:“小弟即使换个‘长’字,何能与兄就算同宗?王兄此话,未免过于矫强。难道如今世上联宗都是这样么?”
智佳国王道:“近来世上联宗有两等:有应联而不联的,有不应联而联的。即如,两人论起支派,当初本是一家,此时叙起,原当联宗,无如现在一贫一富,或一贵一贱,那富贵人恐其玷辱,躲之尚恐不及,岂肯与之联宗?只好把那‘根本’二字暂置度外。又有一等,论起支派,本非一家,无须联宗:因一时同在富贵场中,彼此门第相等,要图亲热,所以联起宗来:谁知他不认本家,只顾外面混去联宗,把根本弄的胡里胡涂,久而久之,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谁家子孙了。”长人国王道:“这是世俗常情,近来每多如此。弟虽不才,现在忝为一国之主,想来也无玷辱王兄之处。将来我们如果联宗,我算你家支派也可,你算我家子孙也可,这有何妨!”歧舌国王摇头道:“王兄这句话,把我算了你家子孙,未免言重了!别的事情可以矫强算得,怎么把我算起人家子孙?况贵邦人莫不身长,故有‘长’字之名;敝处人舌又不长,为何唤作‘长舌’?”毗骞国王道:“王兄素精音律,他日小弟敬诣贵邦,王兄如将韵学赐教,小弟定赠美号,以为‘投桃之报’。王兄意下如何?”歧舌国王道:“此事虽可,但恐传了韵学,庶民闻知,只怕贱内还有离异之患哩。”
伯虑国王道:“诸位王兄都讲修理家谱,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国名,都是极美之事。小弟虽有此志,但终年抱病,兼之俗务纷纭,精神疲惫,近来竟如废人一般。小弟因想人生在世,无论贤愚,莫不秉着气血而生,为何敝处人向多短寿?即如小弟现在年未三旬,业已老迈。女儿王兄比我年长,却如此少壮,想来必有服食养生妙术,何不指教一二?”女儿国王道:“王兄本有养命金丹,今不反本求源,倒去求那服食养生之术,即使有益,何能抵得万分之一,岂非舍实求虚么?”厌火国王道:“王兄如将诸务略为看破,忧虑稍为减些,把心放宽,不必只管熬夜,该睡则睡,该起则起,也就是养生之术了。”劳民国王摇着身子道:“倒是敝处人每日跑来跑去,劳劳碌碌,不知忧愁为何物。到了夜间,把头才放枕上,却已沉沉睡去。无论何时,总是这样。谁知过来过去,无灾无病,倒会敷衍百岁光景。”轩辕国王道:“据这言谈,可见劳心劳力,竟是大相悬殊。”犬封国王道:“伯虑王兄尊躯既弱,何不弄些饮食调养?即如小弟一生无所好,就只最喜讲究享点口福。今日吃了这几样,明日又吃那几样,总是想着法儿,变着样儿,给他一味狠吃。并且把他就算一件工课,每日苦思恶想,自然生出许多可口东西,况心机与其用在别的事上,何不用在自己身上,乐得嘴头快活,岂不有趣?”伯虑国王道:“此说虽善,无如小弟丝毫不谙,这却怎好?”犬封国王道:“这有何难!王兄如高兴,将来小弟即到贵邦奉陪王兄住几时,就近指拨贵庖,不过一年半载,再无不妙。但必须小弟在彼日日亲尝口味,时时指点,方能日见其妙。”豕喙国王道:“小弟素于烹调虽不甚精,也还略知一二。伯虑王兄如邀犬封王兄,小弟也可奉陪,或者可以稍参末议,亦未可知。”
正在谈论,谁知女儿国王忽见林之洋杂在众人中,如鹤立鸡群一般,更觉白俊可爱,呆呆望着,只管发㱥。众国王见他出神,也都朝外细看:那深目国王手举一只大眼,对着林之洋更是目不转睛;聂耳国王只将两耳乱摇;劳民国王更将身子乱摆;无肠国王惟有望着垂涎;跂踵国王只管䟫着脚尖儿仔细定睛。林之洋被众人看的站立不住,只得携了唐、多二人,走出殿外。多九公道:“看这光景,不独女儿国王难割旧爱,就是众国王也有许多眷恋之意哩。”说的林之洋满面通红,唐敖惟有发笑。
一连游了几日,林之洋货物十去八九。这日,天朝来了一只货船,尹元寄有书信。唐敖拆开看了,才知骆红蕖姻事业已说定,十分欢悦。登时开船。行了几时,又过几个小国,如三苗、丈夫之类,唐敖仍同多九公各处游玩,林之洋货物将及卖完。这日,大家谈起海外各国,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佳猜谜,林之洋曾以“永锡难老”打个“不死国”,因问多九公,才知就在邻近。并闻:国中有座员邱山,山上有颗不死树,食之可以长生;国中又有赤泉,其水甚红,饮之亦可不老。所以唐敖要去走走。无如此国僻处万山中,须过许多海岛,才至其地,乃人迹罕到之处。多九公意欲不去。林之洋闻彼处有个赤泉,心里也想饮些泉水,希冀长生;兼之唐敖因古人有“赤泉驻年,神木养命;禀此遐龄,悠悠无竟”之话,那怕难走,执意要去。因此打起罗盘,竟朝不死国进发。喜得正是小阳春当令,还不甚冷。
这日,三人正在船后闲谈,多九公忽然嘱付众水手道:“那边有块乌云渐渐上来,少刻即有风暴,必须将篷落下一半,绳索结束牢固;惟恐不能收口,只好顺着风头飘了。”唐敖听罢,朝外一望,只见日朗风清,毫无起风形象。惟见有块乌云,微微上升,其长不及一丈。看罢,不觉笑道:“若说这样晴明好天却有风暴,小弟就不信了。难道这块小小乌云就藏许多风暴!那有此事!”林之洋道:“那明明是块风云,妹夫那里晓得。”言还未了,四面呼呼乱响,顷刻狂风大作,波浪滔天。那船顺风吹去,就是乌骓快马也赶他不上。越刮越大,真是翻江搅海,十分利害。唐敖躲在舱中,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错。这个风暴,再也不息。沿途虽有收口处,无奈风势甚狂,哪里由你做主。不但不能收口,并且船篷被风鼓住,随你用力,也难落下。
一连刮了三日,这才略略小些,用尽气力,才泊到一个山脚下。唐敖来到后梢,看众人收拾篷索。林之洋道:“俺自幼年就在大洋来来往往,眼中见的风暴也多,从未见过无早无晚,一连三日,总不肯歇。如今弄的昏头昏脑,也不知来到甚么地方。这风若朝俺们来的旧路刮去,再走两日。只怕就可到家了。”
唐敖道:“如此大风,却也少见,此时顺风飘来,又有若干路程?此处是何名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记得此处叫作普度湾。岸上有条峻岭,十分高大,自来从未上去。至于程途,若以此风约计,每日可行三五千里。今三日之久,已有一万余里。”林之洋道:“春间俺同妹夫说水路日期难以预定,就是这个缘故。”唐敖因风头略小,立在柁楼,四处观望。只见船旁这座大岭,较之东口麟凤等山甚觉高阔,远远看着,清光满目,黛色参天。望了多时,早已垂涎要去游玩。林之洋因受了风寒,不能同去;即同多九公上岸。喜得那风被山遮住,并不甚大,随即上了山坡。多九公道:“此处乃海外极南之地,我们若非风暴,何能至此!老夫幼年虽由此地路过,山中却未到过,惟闻人说,此地有个海岛,名叫小蓬莱。不知可是?我们且到前面,如有人烟,就好访问。”又走多时,迎面有一石碑,上镌“小蓬莱”三个大字。唐敖道:“果然九公所说不错。”绕过峭壁,穿过崇林,再四处一看:水秀山清,无穷美景:越朝前进,山景越佳,宛如登了仙界一般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